作者/Author: Ralph Wang
編輯/Editor: Jane Tsao

中文 HEMA 圈有句被濫用的話:「打到人,不要被打到」。透過上一篇的簡單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這句話省略了大量的脈絡與有效資訊。

你在怎樣的現實情況(地點、時機、原因)下打到人?打到何處?打到幾次?打幾個人?不要被打到幾下?不要在多久的時間內被打到?對方真的會反打你嗎?不要被幾個人打到?

這些反問可以繼續往下追加,而這只是開始理解現實的第一步。

如果是選手上場前心思一團混亂,用這種簡單的話語安撫他讓他專心,並無不妥。這也是這句話的起源,它是講來讓選手專心的。但如果在分析、理解現實的情境下講這句話,那只能說這句話的解釋力非常不足。

小心人類的想像力

對現代軍警訓練有重要貢獻的美國執法人員羅瑞.米勒(Rory Miller),在《暴力的省思》(Meditation on Violence)一書中提到,要小心人類的想像力。人類很容易因為只是因為一個事物「存在」,然後為了合理化它存在,開始創造各種理由,來合理化這個事物。但其實這些理由沒什麼道理。

羅瑞.米勒(Rory Miller)的著作《暴力的省思》(Meditation on Violence)是在美國的軍警執法、防身、武術、HEMA圈,乃至學術領域都影響深遠的重要當代著作,我們甚至曾在歷史論文中看到對此書的引用。圖片來源:Amazon

很不幸,在軍事、治安工作等問題上,這種幻想是會致命的。不同於玩古兵器的我們,現實世界真的有些人得面對「實戰」這兩個字,而全世界也有非常多的軍警與學術著作在討論這個問題。

我們對後擊的幻想便是如此。後擊真的這麼優秀,比其他規則都模擬實戰嗎?還是因為台灣練習HEMA 的人,在HEMA活動中只打過特定版本的現代後擊規則,因此本能地想合理化自己的活動?以歐美 HEMA 圈的研究與實作來說,我們得承認,台灣人對後擊的認知是嚴重落伍的。

後擊在 HEMA 比賽的流行,並不是因為這是最卓越、最合理,或「模擬實戰」的規則,而是因為它「似乎有點歷史淵源,很有特色,感覺很棒」。

例如,為什麼後擊規則的標準常常是寫「一拍(one tempo)」,而不是很明確的「立即跨一步並做一次動作」或一秒內?其實,這純粹只是因為部分古代規則是寫一拍,而模仿古代特殊用詞「感覺很棒」而已。義大利比賽的走一步打一下看起來就太普通了,沒有「時代感」。

後擊訓練的行為缺陷

在理想中,現代後擊被賦予了很多夢幻的好處,它可以訓練攻擊方知道攻擊後要保護自己,它可以訓練防守方不要忘記反擊。如此一來,一個簡單的規則可以同時達成多個目標。

然而,這不符合多年來各國比賽的經驗。現代後擊並沒有減少互擊行為,在一些觀察中被認為反而增加了互擊。在採用後擊規則的比賽中,當選手意識到可能無法攔下或避開敵人的第一下命中時,他很可能放棄防禦並直接打回去,減少對方回防的時間,爭取後擊成功的機會,這很容易導致互擊。

另外,後擊也會使一些選手不考慮對手反應一味攻擊,因為無論是先命中或是後擊成功都有效;甚至還有一些選手發展出「拼後擊」的行為模式,亦即不在乎先命中對手或做好防禦,而是專注在用後擊攻擊高分位來追平或反超對手;而精通各種後擊計分規則的選手,更可以視情況,交替多種策略操弄後擊的得分機制。

如果你對賽局理論有點概念,你會意識到現代後擊規則,提供了上述這類行為的強烈誘因。不同版本的後擊又各自有其操弄規則(Gaming the system)的手法。

另一方面,正如上篇的文藝復興義大利規則簡介所述,《 Anonimo Bolognese》的作者很清楚表明,一些後擊行為幾乎或完全不可能在真劍交戰中出現。它們之所以會出現,選手可以用來得分,單純只是在鈍劍遊戲中,規則允許你打回去而已。事實上,這也是前幾年HEMA比賽中對後擊的抱怨,有些後擊就只是守方單純在凹回失分而已,沒有現實意義

另一個現代比賽案例

我個人看過一個長劍賽案例,過程如下:
1.攻方選手命中了守方選手的胸前,把守方選手刺到整個人後仰站不穩。
2.攻方順勢向守方選手的斜後方跑去。
3.守方選手因為知道防禦不及,沒有考慮回防,而是舉劍向後盲目亂刺,嘗試撈到攻方選手。
4.攻方的這次攻擊,因為被撈到同分位而被取消。

我們要問的是,這個後擊是否有任何現實意義?一個可以用鈍劍把穿著護具的人,對著胸口刺到後仰的刺擊,在使用真劍的情況下,該受招者有多大的可能性,以向後盲目亂刺的方式進行回擊?

要說這是在訓練實戰或「攻方的風險意識」等,都毫無道理,這就只是守方選手在努力凹回失分而已。類似的案例在後擊制的比賽中相當常見,這只是個特別顯眼的案例。

規則之外,後擊也有缺陷。後擊會訓練選手傾向在攻擊後,只注意眼前對手下一拍做出的一次反擊,在這拍過後便陷入鬆懈,甚至開始歡呼跑跳。請注意,攔下一擊便歡呼跑跳,並不是實戰模擬中該做的事情。

有些人把現代後擊想像成更為優越的「實作版殘心」,但殘心和後擊的概念並不完全一樣。殘心在概念上,經常是假定對不特定對象、不特定數量和不特定方向的威脅持續警戒,這跟針對眼前對手的一次回擊特化的反應訓練不相同。不論你偏好何者,後擊和殘心都不能簡單畫上等號

後擊的其他問題

沒有認清後擊是一種規則,而以為是模擬現實,還會導致幾個弊病:

第一,對招式效果的錯誤想像。相信「一次命中和一次回擊」就能模擬實戰的人,經常傾向認定第一擊必須有強大的擊倒能力。即使不能一招砍死人,也必須要一招斷手腳,因為比賽通常不允許連續追擊。

但是這並沒有現實依據。相反地,很多資料看來,有些招式的目的就是要在第一擊削弱目標,製造後續攻擊的機會。例如去年 HEMA 圈便在討論,日耳曼劍術中類似劍道打面的 Scheitelhau,可能就是這類手法。

而在我知道的一個案例中,一位認為現實就是照後擊規則運作的人,經常在「Scheitelhau 無法穩定一擊致殘人,壓根就能不實戰所以不用練」和「Scheitelhau應該要如何做才能一擊穩定劈開額骨」這兩種態度中擺盪,並因此發展出一些很奇特的 Scheitelhau 動作解釋。

但如果意識到後擊規則從來就不模擬現實戰鬥,他可能會理解到,這個矛盾只是建立在錯誤前提上的思想陷阱而已

第二,對連續追擊技術的忽視。文獻中有很多連續攻擊並削弱對手的技巧,例如 2021 年從中世紀晚期(1452年)文獻《Starhemberg Fechtbuch 》(Cod.44.A.8)新完成轉譯的段落中,紀錄著名的抄本作者 Hans Talhoffer (漢斯·塔爾霍夫)在慕尼黑的決鬥中,於Albrecht (阿爾布雷希特)公爵的面前,被 Berthold 大師擊中,並被該招式被連續命中兩下。

2021新發現公布的Hans Talhoffer決鬥紀錄,內文翻譯為:「這招就是在慕尼黑時,於尊貴的Albrecht公爵面前,Berthold 大師打中 Hans Talhoffer 大師的方式。先是割中手,然後是擊中頭。」在一些現代後擊規則中, Berthold 大師連續打Hans Talhoffer兩下是犯規行為。圖片來源:Dierk Hagedorn 的 Facebook

一些現代後擊規則的比賽中,這是違規行為。打完第一下後, Hans Talhoffer的對手 Berthold (貝特霍爾德)大師應該準備防禦,給 Hans Talhoffer 後擊的機會而非追擊。(另外在一些後擊規則中,允許在break前可追擊只是不算分,此細節略過不表)

第三,執著於攻擊高分位置。以比賽角度,前面提到的 Hans Talhoffer 決鬥事件的勝利者 Berthold 大師選擇了庸招:他的第一擊砍中 Talhoffer 的手,然後才砍中頭,也就是說勝利者先攻擊低分位,才攻擊高分位;第二下攻擊不算分,使得他得分較低。但在現實中,這是個很棒的連續追擊。習慣後擊規則的選手不會做出這連擊,而是會傾向直接攻擊頭部。

第四,更現實的問題,動作適應。如果你平常就是練習打中一劍、回防並停手等裁判,你在實際衝突時就會反射性地打完一擊停止動作。這在很多「有現代應用考量」的武術和軍事訓練中都有對應的配套訓練,試圖幫受訓者克服反射性停止動作的習慣。

Joachim Meyer於1570年出版的武術書《Kunst des Fechten》(兵器格鬥藝術),該書包含了許多連續攻擊的技法,在一拍後擊制的比賽中很難有機會完整使用
Joachim Meyer於1570年出版的武術書《Kunst des Fechten》(兵器格鬥藝術),該書包含了許多連續攻擊的技法,在一拍後擊制的比賽中很難有機會完整使用。圖片來源:wiktenauer

相反的例子,則是我們在上篇提過的菲律賓武術教練,他非常習慣性地做出連續攻防,沒有產生「攻擊-回防-停止等裁判」或「防禦失敗-一次後擊-停止等裁判」等行為模式,而是「攻擊或防禦-追擊-追擊-追擊」。該教練也因此被該次比賽的後擊規則懲罰。

想像自己「儘管平常為了比賽,專門練習打中一劍就回防並停手;但是實際上隨時可以立即轉換成連續地攻擊回防再攻擊不停止的模式」很容易,但這不符合現代軍警的實證研究,也不符合比賽出現的案例。

論證現代後擊的缺點不是問題之無效反駁:主觀自律

有個反論是,就算承認後擊有上述問題,但只要主觀上選手想要當個好劍士,想要堅持(主觀認為的)好行為,後擊的缺點就不是問題。通常這個反論的下一句,會接回「打到人,不要被打到」。

這個反駁其實沒什麼深究的價值,因為這從根本上否定了比賽規則設計,甚至否定了比賽規則存在的意義。一群心地高潔,絕對公正、不會犯錯又堅守原則的好劍士交流,壓根就不需要比賽規則。

把只能用來自我要求的事情,放到牽涉到多人的規則分析上並不是一種合理的作法。你無法把唯心的自我要求套到陌生人身上,誰在比賽場上是保持「正確心態」也同樣很難去檢證。

如果是選手自我要求,那並無不妥,但如果是比賽主辦方抱持這種態度,那恐怕是不負責任的

結語:後擊不糟,但不要神話它

關於後擊的這兩篇文章,核心宗旨在於資訊揭露。當代台灣 HEMA 圈有個相當不好的現象,便是許多言論基於想像,而不是基於研究或可靠的證據。如果論點是基於想像,那麼談「史實」或「實戰」都沒有意義,更遑論「模擬實戰」。

片段的資訊導致很多錯誤的認知,這與原本歷史歐洲武術追求「真實」的理念形成了對比。在HEMA研究和比賽上,熟悉賽制或打得好都還是其次,瞭解規則與現實的差異,是研究兵器武術的第一要務

後擊經由 HEMA 界的重要前輩 Matt Galas 介紹後,廣泛地應用在各種比賽上。只是當我們檢查後擊的起源以及近年歐美實作後的討論,我們會很容易發現,後擊並不如當初想像的美好,而台灣 HEMA 圈仍停留在神話後擊規則的階段

就個人而言,我並不討厭後擊,不管後擊有什麼缺點,它都是個可以運轉下去的比賽規則。但是把後擊神聖化,甚至把HEMA比賽這種單純的行為(無論當成娛樂或技術展示,至少 HEMA 比賽沒錢賺不是職業運動),上升到模擬實戰的層次,那無疑是不幸的,也違反了歷史歐洲武術的求真精神。

後擊規則在訓練上有其價值,但將後擊規則視為「終極規則」,最實戰或最有歷史基礎的規則卻是不合理的,它只是眾多的賽制之一。

有一些觀念或規則本身是有用,或至少價值中立,但是如果被過度神化,賦予了不合理的意義,對這個規則本身也是一種傷害,破除神話才是對規則的尊重

還是那句話,後擊就只是一種比賽規則而已,並沒有模擬實戰。

參考資料

Rory Miller. (2008). Meditation on Violence
不明. (約1510s). Anonimo Bolognese (MSS Ravenna M-345/M-346)
多名作者. (1452). Starhemberg Fechtbuch (Cod.44.A.8)
Joachim Meyer. (1570). Kunst des Fechte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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